Blue Giant:與世隔絕的藍色火焰

7/12補充:後來跟朋友聊天,得知此作品在漫畫篇有更多的資訊鋪陳,也有深入研討爵士樂的議題。朋友認為,此部電影可能較適合已閱讀過漫畫的觀眾欣賞,旨在呈現畫面與音樂,而非劇情敘事。我持保留態度,雖不認為作品以此藉口開脫可罔顧初次觀影者,卻也理解漫畫改編電影篇幅與媒介的限制。總之此文章只討論電影版劇情範疇。

做一件事只憑著喜愛與狂熱,只適用於年輕的心靈。電影開頭就定調了這種令我退怯的激情,在大雪的河岸邊,主角指節凍傷仍堅持練習。這種偏執所引發觀眾的觸動與懷疑是一體兩面。一段主角友人的讚賞形容:「這傢伙不正常」、「這傢伙腦子有問題」、「這傢伙,真是帥呆了」,以肯定異於常人的特質鼓勵義無反顧的衝勁,座席上我不禁望而生畏,猜想多少天真心靈受蒙感召。

高舉狂熱的旗幟,從頭到尾一以貫之地衝刺,最後不免筋疲力竭;可惜一路上發人深省的三個問題都淺嘗輒止,沒有停下來細細品味。

第一,沒有靈魂的爵士樂。

宮本大第一次與澤邊雪祈相遇,兩人在橋墩下喝易開罐飲料。

大十分欣賞雪祈的演出,並說那些演奏家很傑出。雪祈認為那些演奏家只是炫用重複的技巧,佔據著爵士樂的市場,看似是多虧這些人延命爵士,事實上這種沒有靈魂的演奏,根本稱不上真正的爵士,真正的爵士正在死亡。

一項藝術由一群據說是沒有靈魂、只有執行的人們佔據市場,他們吸引一定程度的觀眾,大部分的時間裡,受眾既沒有擴張也沒有縮水,似乎發揮了延續與傳承的作用。

所有藝術史上的改革,都是從觀察出歷史當前的慣性作突破與顛覆達成的。主角在電影一開始,就擁有對現況的不滿與批判,只是如何能全面地洞察產業的狀況,及如何在爵士各層面(流派的、演奏的、作曲的、演出型態的、產業的)概念上做根本的打破或推翻,才是改革的關鍵。

但也只有藝術,講求由靈魂執筆的浪漫或創作迸發的火花,要求獨特、原創與熱情,這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。舉凡藝術以外的產業,只要能達成某程度的實際效果即可,不會要求此種抽象的精神。主角雖追求理想,但若無主角口中尸位素餐的爵士樂手和濫竽充數的爵士樂,何來主角音樂之路的啟蒙與修習。

第二,不分類與分類。

音樂製作人天沼先生在與宮本大一次會晤中,帶著一種輕挑的語氣問大:「你是吹什麼爵士的?硬派?咆哮?當代?」大率直地回應:「我不想分類。」他沒有將自己的爵士樂定義成任何一種流派,勇往直前地吹就對了。他總是毫不保留地以吹奏分享自身當時的情感。

不分類在這裡意味著初學的熱情。喜愛一項藝術,內心感受強烈卻朦朧,說不上來是喜歡它什麼、不清楚承先啟後的歷史脈絡、也不清楚它的類型定位。這與分類後的專業的麻木背道而馳,分類代表著清楚這項藝術的源遠流長的演變,明瞭它的性質、人們賦予它的涵義與標籤,過度的深入也使得好奇心被消耗殆盡,意味著失去了初衷,意味著熟練但無感的執行。

可是分類並不罪惡,甚至是精進的必須。分類的世界,即昆德拉在《被背叛的遺囑》中說,每個人學習藝術的正統「下半場」,許多的經典、名家、大事紀在此,改革、創新則發生在「第三時」。如前所述,改革來自對當前情況的全盤洞悉,也非亂槍打鳥。主角的藝術生涯尚在上半場,要抵達「第三時」也須走過下半場的專精覃思,何能逃避分類。試想在真實生活,一名製作人欲探聽你的作品類型,以推進實務層面的考量,你卻回答不分類,有信心以熱情征服天下,或許是過度理想化了。

第三,音樂是有條件的技術。

澤邊雪祈分享一個兒時故事,同他學琴的女孩葵,總是不假思索地歡欣彈琴,從未思考過意義。她如處史詩時代般地演奏,成為雪祈繼續習琴的動力。但是葵卻因為跟隨父母跑路,不得不中止習琴。雪祈認為,追求音樂需要實際的財務條件與家庭環境支持,如同音樂家若要自食其力就得有市場價值。否決雪祈的失落,宮本大一口咬定秉持著熱情,葵一定還在學琴。

這段對話其實並不是在討論學習音樂的議題上而出現的。事實上,在這段對話之前,宮本大批判澤邊雪祈的即興演奏技巧都一樣,只是彈對、彈漂亮,他並沒有在即興時展露真正的自己,這是膽小的。雪祈才回應這個故事,說明他認為做的穩定正確,比做的光彩奪目重要。唯有做的穩定正確,音樂家才能有條件往上爬。

這個理性的說法在宮本大面前當然被否定了,因為本片藍色巨星就是要教你成為一個不顧一切、掏心掏肺的熱血藝術家。作為熱血的藝術家,產出的作品品質從來不用穩定良好,而要像超新星爆炸一樣充滿不確定性。想要在音樂產業裡存活,不要被柴米油鹽這些世俗的羈絆侷限,餓了就喝露水,在大雪中就算手指凍傷也要繼續練習樂器,只要有夢想,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。

詭巧的是,電影最後雪祈抱傷上陣,觀眾群中可以瞥見葵激動不已的身影,對於她是否在音樂之路上持續前行則完全沒有交代。

以上三個觀點埋藏在以熱血夢想為主的劇情線裡,其實相當具有思辯空間,對於引導觀眾深入了解爵士樂也能有所發揮,可惜並無更多著墨。整部電影似乎發生在一個架空的爵士宇宙,與真實世界的爵士樂一點關係都沒有。原預期對爵士樂這門專業的介紹甚至科普都沒有,甚至沒有提到多少名家或爵士歷史,更沒有對於爵士樂的樂曲/演出家/產業等各種層面進行討論。

在劇情設計上,葵的身份與為何最後突然出現看表演,完全沒有說明;雪祈的慘烈意外只因一瞬失神看向天空,被音樂家視為生命的手就被撞到歪七扭八。這些情節都對劇情試圖導向的結論,沒有推進或拉扯空間,是完全無關、只為炒作感性的事件。它向觀眾勒討一種廉價的情感,驚駭、憐憫或嚇得倒抽一口氣,除了哀嘆生命無常之外,沒有任何意義。

劇情從一開始就揭露結局,到最後都沒有位移,那就是熱血的主角必定成功,他的瘋狂使他不凡。甚至,中間數度穿插的疑似訪談的片段,都沒有足夠的蛛絲馬跡,具體說明那些人為何而被訪,那些人後來的境遇(玉田是變成什麼總裁嗎?他說的客戶是誰?),以及主角的境遇(雪祈怎麼沒有被訪談?宮本大去德國後怎麼了?)。相信劇本有意留白,但這份留白不是服務作品概念,而像純粹避免給出肯定答案備遭質疑,又或者只在漫畫中提到。

回到最一開始,我似乎就向錯誤的對象尋求答案。「成為世界第一」的爵士樂手具體來說到底是什麼?我一直期待著看到主角登上某種名人排行榜嗎?一個客人也沒有卻還經營得了的爵士酒吧老闆娘,以守護者的身份毫無弊病的貫穿全劇,帶有某種母性情懷地看著這些大男孩長大,在他們發光發熱時默默拭淚。清一色的年長觀眾、年長音樂製作人、年長樂手看著這些年輕人,讚嘆他們前途無量的才華,感慨後生可畏。由長者看顧幼者、褒揚幼者這些設定,都令我非但沒有共鳴,反而更加疏離。

比紅色火焰溫度更高的藍色火焰,燃燒的只是自己的情懷。這部作品只能訴求觀眾對自己投射的感動,那樣的火焰非常猛烈,卻像是在與世隔絕的真空中孤獨焚燒,因為那向來與任何人都無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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