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arold Pinter(1930−2008),英國劇作家及劇場導演,他的著作包括舞台劇、廣播、電視及電影作品。早期作品經常被人們歸入荒誕派戲劇。他也是2005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。國外不乏關於品特的論述,甚至將其風格「專詞化」,但是卻鮮少見到台灣劇場界搬演其作品。我想可能來自於他作品幽微的風格與難解的符號性,無法滿足台灣觀眾的胃口與市場。
然而他的作品之所以被讚譽,也正來⾃於他作品中的隱晦。專詞「Pinteresque」品特式的,意指其劇作特色「內含威脅性,並帶有融貫日常語彙、瑣事細節,和冗長緘默而成的強烈感受」。
品特對於⽇常⽣活存在的威脅之描寫,可能來來⾃⼈際,可能來來⾃無形,反映了⼈們在⼤環境底下遭受迫害的課題。前期的作品如《房間》The Room (1957)、《⽣⽇派對》 The Birthday Party (1957)、《食物升降機》The Dumb Waiter (1957)表現了環境對⼈們產⽣的威脅與恐懼。後來的《情⼈》The Lover (1962)、《集錦》The Collection (1961)、《背叛》Betrayal (1978),討論的議題轉向⼈跟⼈之間的關係,夫妻及伴侶之間的猜忌和對峙。
我個⼈偏好前期的劇本,原因是那樣的題材使我產⽣許多共鳴,品特不走輕巧通俗、易懂討喜的創作路線,而傾向自生活取材,藉由另類呈現手法,導引觀眾穿透角色對話與戲劇動作的表象,深入探究人的語言和行為,以建構出趨近「弦外之音」、「意在言外」的解讀模式。對於未知的恐懼和飽受威脅的⽣活,乍看之下十分荒謬,仔細想想卻是真實存在於生活中的,就如網路上風靡的詞彙「細思極恐」一樣。
特別是「房間」這個劇本,令我聯想到我最喜歡的電影導演⼤衛.林區 David Lynch的作品。他的電影作品⼤多探討夢境、潛意識中的⿊暗與迷幻,⾸次觀賞《穆荷蘭⼤道》Mulholland Drive(2001),在⽇常的場景中分裂出荒誕的劇情,只覺顫慄漸惶、頭皮發麻,卻不知為何⽽懼,仿若不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引爆,《房間》一劇就帶給我相同的感受。正如英國戲劇理論家艾斯林Martin Esslin的評論:「《房間》的弱點在於,它從其利用日常要素所建立起來的恐怖,逐漸減退成為粗野的象徵主義、廉價的神秘主義和暴力。」
(一)人物設定
「房間」具有相當的隱喻效果。坊間普遍的觀點是覺得它代表著我們人類生存的空間 — — 盡管存在著威脅,但仍能遮風避雨帶給我們暫時的安寧,盡管有時會讓我們覺得愜意,但潛在的威脅無處不在無處不有。
⼈物設定即設下一個謎團,全劇的主⾓名為Rose,但是劇中沒有任何一個角色稱她為Rose,頂多稱呼Mrs. Hudd,然而劇本尾聲神秘的Riley卻稱呼她為Cher。她的真名與來歷皆不可考且被刻意混淆,耐⼈尋味。
再者,串聯全劇的神秘角色Riley完全沒有人物設定,在許多版本中都將之設定為年老的⿊⼈,我們唯一能得知的只有從Mr. Kidd的口中那簡單的描述:「他長期賴在⿊漆漆的地下室裡。」夫妻檔角色中的Mrs. Sands則說:「他們看不⾒他。」⿊皮膚的⼈種,長年居住在⿊漆漆的地下室,無法被人看見,身世、個人資訊皆成謎,簡直就像刻意抹除掉個人的辨識度。而這樣的黑暗也與後來Rose失去視力,雙眼前的一片⿊暗相呼應,都象徵了劇中⼈的困境,十分諷刺。
(二)劇情設定
《房間》劇本的序幕開啟於傍晚,Rose正在為丈夫準備食物,且通篇只有她獨自的台詞,不停的碎念顯⽰她是多麽渴望以語⾔控制丈夫,而丈夫Bert則以與語言相反的肢體暴力控制她。
這樣的強弱關係中,Rose⾝處弱勢⽅,在語⾔上渴望爭取主導權。威脅者與受威脅者雖壁壘分明,但處身位置又有所轉換。正如曾有老師提及:「品特的劇本中,台詞愈少的角色愈是擔任核⼼⾓⾊,操控著整個局勢。」我認為Bert就是個這樣的⾓⾊。
Rose在台詞中提及了她有多不滿意這個他們剛搬來的房間,而地下室有多麼令人畏懼。以及她反覆咀嚼的同個疑問:「現在下⾯是否有⼈居住?」但又因恐懼著丈夫⽽不敢多問,僅是不停碎嘴。由此可以感受到這對夫妻對地下室的恐懼與幽微的連結,有可能曾經在地下室發⽣了什麼事,她希望丈夫⼤病初癒不要離開家。
這時房東Mr. Kidd進來來,說著顛三倒四的話語,邊試探Bert是否要出⾨,邊若有似無的暗⽰著這間房間的所有權。這造成了Rose第二步的慌亂與不安。
Bert執意出⾨後,Rose被對不速之客Sands夫妻打擾。這對看似正常,但總是為了⼩小事拌嘴的夫妻更加深Rose的恐慌。全劇中她的抗拒和屈服,實際上代表著作為占據空間的主體的人,對一切威脅危險的抵抗和順應。
她的思維和行動,原始的動因來自於空間中的威脅。我認為Mrs. Sands彷彿Rose的縮影,長期被丈夫壓制,可能也遭受暴⼒對待。Mrs. Sands所有的台詞都是先對Mr. Sands敘述,再由Mr. Sands向Rose溝通。她幾乎沒有直接向Rose,也就是夫妻關係中的第三者或外⼈施展對話的權利跟機會,不論說什麼都會被丈夫否定或是壓制。
後來,這對夫妻透漏他們來此住宅的目的為尋找空房,卻找不到房東洽談。於是這對莽撞的夫妻誤闖了地下室,在地下室的人表示此住宅有一空房。
劇情發展至此,同時在Rose⼼裡投下了兩個震撼彈,一是地下室居然有⼈,⼆是空房是否為⾃⼰這間房間,⾃⼰是否即將被驅趕。沒有人明指要驅趕Rose,但恐懼好發於人心的空隙之間,始於紊亂的思緒中。從一開始隱隱約約的不安發展到被驅逐的威脅真實地出現。房東Mr. Kidd的嘮叨若是播種,Sands夫妻檔的經歷則像是澆灌施肥,讓Rose心中的幽暗惶恐逐漸壯大。
「地下室那個男的,他長麼樣子?他年紀大嗎?」Rose反覆緊咬著關於年紀的疑惑,似乎早就猜測倒是位長者在地下室,這對她與Riley之間的關係更更增添層神秘的⾊彩。
我認為Rose之所以這麼在意地下室是否有⼈,有可能是因為她早就猜測Riley到了這裡。而也展示了她與Riley不單純的關係。在戰後的年代,Rose⾝為白人女性卻與⿊⼈男性結識,甚⾄有非常深厚的情感,是非常不尋常的事。
當時執導最後一幕的實習導演同學安排,甚⾄讓Riley動⼿褪去Rose的外衣,由此兩人關係可⾒見一斑。Riley的登場目的為帶走Rose,但是Rose的恐懼、身處不可言喻的威嚇與她⾃⼰不敢⾯對現實的退縮,導致了最後的悲劇。
丈夫Bert返家,動手殺死Riley。面對這場殺戮,Rose懷抱著巨大的難以言說的情感,竟戳瞎雙眼仿若伊底帕斯王的烈舉,口中大喊道:「看不見了!我看不見了!」Rose選擇了自毀視力,把自己真真正正禁錮在一個永恆封閉的黑暗空間之中了。
Rose從一開始的惴慄不安、面臨恐懼的實體化、試圖打破封閉狀態、向外求援的嘗試,到後來丈夫返家殺戮,原本看見一絲曙光的希望瞬間完全的破滅了。Rose的掙扎代表著整個人類的生存問題,將會像現代社會的人類一樣,最終在一個空間之中封閉自己的靈魂和肉體,排斥所有嘗試接近的威脅或是善意。
(三)意象討論
在討論過程中,我們甚⾄曾經猜出好幾種的潛文本發展,例如:其實Bert早就知道Riley的存在並計劃帶走太太Rose,也知道房東Mr. Kidd極⼒想將他引開好協助計畫實現。
但是Bert不允許受他控制的Rose逃離,因此找來了Sands夫妻或是假扮成夫妻的兩個人,套好了對話要引誘出Rose吐實,是否知情並打算與Riley重聚。而Mrs. Sands口誤大意說出他們是從樓上爬下來,⽽非從樓下爬上來時,夫妻檔才這麼急著離開,因為出現了破綻。
最後Riley上樓,Bert也跟著回來,即刻殺死Riley,毀滅Rose最後一次逃離的希望。Bert唯一的台詞,如同第一幕的大段獨白,直率地揭露了一切。獨白中的汽車即象徵著Rose,他擁有駕駛的權利且沒有⼈可以阻擋他的去路。
當然這一切都是同學間討論的結果,目的只是為了激發想像力,為排練場注入活水。畢竟重點不在劇本的答案,⽽在種種的鋪排與荒謬的發展,都試圖將觀眾逼到臨界點,感到不寒⽽慄。
對我⽽⾔,全戲最富饒趣味的意象,即是「⿊⼈」、「⿊漆漆的地下室」與「Rose的雙眼」,由Mrs. Sands闡述在地下室的體驗,也是最為恰適的。因為她和Rose都同樣是深陷⿊暗,無法逃脫困境的女性。
無論是被⽗權綑綁、被暴⼒箝制、在⼤時代底下被迫保持靜謐不得求援或無法言喻的壓迫,品特都⽤了最幽微的⽅式透露給觀眾。⽽觀眾只能在迷霧中感受到那無以名狀的驚恐,似乎身歷其境,卻又無可奈何,難以言喻。